落山风

大理石瓷砖浸透了深更的寒气，漫上亚裔女孩赤裸的脚踝。年轻就是资本，让她不必避讳这些寒冷，而在一场宾主尽欢的约会后的睡眠本该是一夜无梦的安稳。驱使她半夜遛下床的动力也正是年轻人所具的好奇心和冒险精神。

当然，她也没想干什么坏事。她只是想给她男友的冰箱拍张照。

如果你还没有听说过checktheirfridge网站和冰箱约会专家的大名，那你可就太落伍了。从茶叶渣窥探命运的方式仍有人追捧，星座和黄历也还是许多人每日要查询的重要资讯，可时代总会涌现出新的潮流，把喜欢的人的冰箱拍照发给冰箱约会专家吧！他会从中推出这人的生活习惯，资产状况，甚至推断出他喜不喜欢你，有没有准备好和你开启一段前往婚姻坟墓的恋爱了。

女孩只是出于想测试一下这段感情可持续性的目的才这样做的，当她被Eduardo抓个正着，她没有丝毫扭捏，流利快速地解释完了原委。

“所以你会同意让我把你家冰箱的照片上传询问专家吗？”

这个问题可不仅仅是对一个行为的应允或拒绝那么简单，Eduardo心里明白，这是她在求证，这段感情的走向到底是否会像女孩所期望的那样。而答案Eduardo的心里同样明白，他只是不舍得亲自告诉女孩，在一个温存过后的夜晚，揭去了暧昧面纱的现实太过残酷。

他的冰箱里，侧柜冰了两瓶香槟，这说明了他条件不错，并且随时准备坠入爱河。一盒开封过的一升装纯牛奶，五六个鸡蛋昭示着他有稳定的居住地，不会因为太高频率的出差导致两个人分道扬镳。整齐马列了一格的啤酒，超市售卖的盒装樱桃，放了很久的苹果和还沾着水的小西红柿，健康的生活方式加些微的强迫症。没有蔬菜，他不常自己煮饭，冷冻柜里都是霜的鸡块和从中国饭馆打包回的饺子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万事俱备，只需要确定他愿不愿意和你更近一步。

不久后冰箱专家的回复还是再次让这个问题摆上了台面。Eduardo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过绝情，他总是这样，递剪刀时从来把刃间朝着自己。说是温柔，也未尝不是一种优柔寡断，所以他才在Dustin的极力劝说下，在明知道有可能和Mark正面相遇的情况下，选择了回到大洋彼岸，参加Chris的婚礼。

婚礼他没能和Mark在重重人头的包围中相遇，更何况他的心思都放在这对红毯上的新人上，更何况他很久没特别注意过Mark的近况，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新换了个什么发型，有没有老的很快，让时间面目狰狞的出现提醒他们物是人非。

婚宴就在酒店的大堂，长桌子，自助餐，Chris忙着携着丈夫和各路亲戚朋友碰杯，Dustin没心没肺地揽过Eduardo的肩，告诉他Chris忙完就来和我们一醉方休，我猜你也很想见见Mark。

他没有换发型，也没有拥有满脸的疲惫和皱纹，他只是更成熟了，然后抿嘴笑笑，有几分腼腆，少了当年的青涩也少了熟稔。Eduardo猜自己笑的也不错，他练习了够多次了。

他们同样礼貌，彼此并不聊太多，但都会搭Dustin的腔。而你知道的，陪伴过疯狂又鲁莽，轻狂又造作的大学生涯的友人们有足够多共同回忆，让他们打开话匣子，哪怕需要绕开Facebook的路漫艰辛和当年青年满怀的雄心壮志，他们还是可以像当年那样聚在一起吐槽，诸如外交学院那个妹子可真够辣的，和这个老师脑子里都是shit所以喷出来的也是shit之类的内容。

Chris迟迟加入了战局，但他干得比刚刚和别人客套时都多。无顾忌的青春在多年后再次沸腾燃烧，无数个在H33诞生的火花被旧事重提当做笑料，然后引得酒杯倾侧，碰杯不断。

断片醒来后的头昏脑涨并没有阻止Eduardo一瞬间清醒过来，他躺在一辆平稳运行的轿车后座，夜色拥围得周遭黑暗又安静，只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他有些慌张又无措，直到他看见副驾驶上的人扭过头来，“你醒了。”

“我们要去哪里？”

“我家。Dustin醉得比你还厉害，Chris还是今天的主角。他拜托我带你回房间，可他没来得及告诉我你房间在哪，所以我自作主张——”

“带我回家？”

“带你回家。”

Eduardo有些怔愣，既因为自己不知怎么开口问了这句话，又因为Mark熟悉的语调语速，不加思索的回答。他又感到有些无奈了，他没法用最大的恶意揣测Mark是不是想耍点聪明的小伎俩，但猎物在陷阱面前显得如此无力，无所遁逃。

干脆落网。

停车熄火，乖顺又沉默地跟在他后头，在进了大厅后指指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西装，“我所有衣服都在酒店。”

Mark拿下来了衣服，在递给他的时候摁住了他的手腕，一个吻清浅而平淡，落在Eduardo的唇上。他太震惊以至于没闭上眼，直直望进了Mark的眼睛。

Eduardo没来由的想到了冰箱，对Mark冰箱的好奇心甚至超过了此时的惊讶。或者说，他又为什么要惊讶呢？Eduardo Saverin比任何那些杜撰的传闻里不知道从哪来的冠以他的名字的绯闻主人公都还要清楚，他和Mark，要么爱要么恨，注定互相亏欠。

一段尘封太久的感情，总有沉不住气的人拍拍灰掸掉上面的尘埃。于是他在一个短暂的吻后，平淡地看着Mark和他交代客房的位置，而这样的场景没有像任何一个他设想过的拥有吻的重逢里那样干柴烈火。

生活总是趋于平淡的，他想，正如一个人的日常总是会归于柴米油盐酱醋茶，然后就被冰箱这样轻易涵盖了。

Mark的冰箱得益于双开门的缘故显得很空，Eduardo没有太多分析的本领，Mark才是学心理学的那个，他只想，这样的冰箱对没怎么倒过时差以至于凌晨四点醒来的，昨夜喝到断片如今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不太友好。

他还是煎了四个鸡蛋，两个给自己，两个给Mark。离Mark醒来还有几个小时，他开始设想等会要对他说些什么，也许第一句是“你介不介意吃两个冷掉的煎蛋。”，也许第二句是“你介不介意重新爱上一颗曾经冷却但从未熄灭的心。”